【播资讯】梅金娟|钟彩银和她的母亲文化艺术馆
5月13日,是华池县白玉玲民间艺术展览馆揭牌的日子。在华池县悦乐镇一个看似普通的农家小院门前,钟彩银挥手送别最后一位客人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瘫坐在院子里的圆凳上,早已痛得麻木的双脚,此刻已经肿胀的似乎要把鞋子撑破。
揭牌仪式上,礼炮响起的那一刻,钟彩银潸然泪下:四十余载的坚持,两百多公里的来回往返,七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建设,上万件作品的整理、装裱、布置……一切都在这一刻圆满!朦胧的泪光中,钟彩银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古稀之年的母亲,腰间拴着一根麻绳,颤巍巍地颠着小脚顺着断崖往下爬,她要去捡那些被时代淘汰的家居用品——几个纸盆子、筷篓子,还有一沓花样子……绳子的另一头,握在同样古稀之年的父亲手中,为了防止手滑,父亲还把绳子在腰间缠了两圈……
“如果父母在天有灵,看到自己当年拼命保留下来的物件,如今都被稳妥的安放在明亮的展柜里,他们应该会很欣慰吧?”钟彩银这样想着,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台下掌声响的热烈,听到主持人让自己发言,钟彩银握紧了手中早已背熟的发言稿,努力忽略掉脚上传来的疼痛感,走到麦克风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刻,她已经等得太久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母亲心中有一颗神奇的种子”
钟彩银所在的华池县,位于甘肃省东部。相传华胥一族向东迁徙过程中,曾有部落留守在葫芦河畔开始农业栽培。当地不仅有柔远镇玄天圣母山、玄天圣母殿、葫芦河等华胥氏文化中有典籍记载的遗址名称,更有传承千年的华胥母亲文化、图腾崇拜。随着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动荡和萧条,这些依靠口传心授传承的远古文化,在失去了物质基础之后,逐步被人们遗忘,而钟彩银的母亲白玉玲则成为了为数不多的传承人。
“看到一只蝴蝶,或者一朵花,母亲一转眼就能创作出一幅图样出来,然后根据需要把图样装饰在生活用品上。”钟彩银回忆,“母亲创作的图样,不是花,也不是蝴蝶,而是几个物种的结合物,有人的脸,蝴蝶的翅膀,花朵的线条。”“每一个图样,母亲都能讲出一段神奇的故事来。”对于母亲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钟彩银一度难以理解。
钟彩银的母亲白玉玲是庆阳市庆城县人,小时候家境优渥,按照当时的风俗,缠了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专心跟母亲学习女红。但好景不长,白玉玲7岁时,父母被土匪杀害,家里也被洗劫一空,只留下白玉玲与年长她3岁的哥哥相依为命。虽然此后每日要为温饱奔波,但她仍然不忘与村里的妇女们学习女红。17岁,白玉玲便嫁为人妻,开始操持一家老小的日常生活。
白玉玲的婆家生活也不富裕,加之她先后生下几个儿女,人口多了,日子愈加艰难。为了节约开支,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都由白玉玲亲手制作,大到盛面的缸、提菜的筐,小到装针线的笸箩、插针用的针扎扎,以及一家人穿的衣服鞋子,用的铺盖都要她一手缝制。和众多勤俭的家庭主妇一样,白玉玲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物尽其用。一片片巴掌大的布头,她能攒起来拼成一个花布包;一块块纸屑,她能攒起来做成一只纸盆,山上拔回一把草,她能编成一双草鞋;树上砍一捆嫩树枝,她能编出一只篮子;吃剩的鸡蛋壳,粘上眼睛鼻子,就能做一个娃娃出来,就连收完庄稼剩下的边角料高粱杆、苞谷皮,她都能做成一件件实用的生活物品。
和其他家庭主妇不同,白玉玲在做这些生活用品的同时,结合扎实的女红手艺,创造性地将自己听到的“古今”(传说),生动地表现了出来。于是,她绣的被面、枕头、香包上,是人脸蝶身的华娘娘,是形态各异的万蝴蝶、万尾鱼,她做的纸缸、纸盆上,绘的是金瓜娘娘赏牡丹、花扇娘娘戏莲花。她将一个个已经被人们遗忘的古老传说,用各种形式表现出来,讲给儿女们听。
“母亲的心中有一颗神奇的种子,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能长出繁茂的枝,开出绚烂的花。”钟彩银说。在白玉玲创作中,聪明能干而又心系万民的华胥氏华娘娘死后变成了蝴蝶,每当鲜花盛开的时候,华娘娘就飞回人间给她的子孙后代送健康、送祝福、送美丽。变成蝴蝶的华娘娘依旧爱打扮,常常用花瓣、树叶、羽毛以及香草等装饰自己,所以,华娘娘总是变化多端、五颜六色。白玉玲的故事里,生性善良而又老实本分的鱼族人被阴险狡诈的狼族人设计毒害,全族灭亡。如果拿绣花针的女子绣的够好,绣的够像,就能将鱼族人复活。故事里还有头顶鸡、抱着鸡,坐在莲花上送吉祥的吉庆娘娘,带来光明的星月娘娘等等。
白玉玲总是怀着无比虔诚的态度,对儿女讲述着那些她从小听到的神话传说,并按照自己对世界万物的理解,将心中的神话传说与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创作出一个又一个新的神话故事。从白玉玲的作品中,不仅体现出一位热爱生活、精打细算的母亲之心灵手巧,更体现出令人震惊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于是,很多慕名而来参观的学者教授,在参观展馆时,总是反复感叹:“呀!这想象力!”
“我是妈妈最稳当的女儿”
白玉玲一生养育了5个女儿3个儿子,钟彩银是白玉玲最小的女儿。钟彩银回忆,小时候家境窘迫,炕上的炕席千疮百孔常常会扎破膝盖,姐妹几个总是共用一床破旧的被子。夏天到了,就要把冬天穿的棉衣拆开,拿出棉花,缝补以后再当做夏衣穿在身上。尽管物质上不富裕,但因为有母亲的女红和“古今”点缀,童年生活还是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分馒头的时候,母亲就会多给我掰一点点,还总是夸奖我,说我稳当。”钟彩银说,小时候受母亲的影响,她也学习母亲,总是把炕上铺的平平整整,把背子叠的整整齐齐,就连洒扫地面的时候桌腿上溅上的水点、烧炕时被熏黑的炕洞门,她都要擦得干干净净,为此总是受到母亲的偏爱。
“那时候全家老小十几口人,穿的衣裳鞋子都是母亲一手缝制。”钟彩银说,“在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永远都在做针线,有时候一觉醒来,母亲还在做针线,仿佛她都不用睡觉。”为了帮母亲分担,懂事的钟彩银就包揽了推磨的活。每当她吃力的推着石磨磨面的时候,母亲就端着针线笸箩坐在旁边一边做针线,一边陪她,这也成了钟彩银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瞬间。
钟彩银说:“母亲爱做针线,就自己养蚕抽丝。家里有一孔母亲养蚕专用的窑洞,每当蚕娘娘“上山”的时候,那孔窑洞里炕上、地下,都是母亲用高粱杆扎的蚕山。”蚕山上一只只白白胖胖的蚕日日夜夜吃着桑叶、吐着丝,母亲也日夜不停的忙碌着。可尽管如此,家里还是时常缺衣少穿,尤其是到了母亲身上,每件衣服都补丁摞着补丁。“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后挣钱了,一定要给母亲扯上几尺红棉布,让她好好做件衣服。”钟彩银说,“等到我用自己赚的钱买了布送给母亲的时候,她最终还是用那块花布给我做了衣服。”
贫穷的生活并没有让白玉玲丧失对美好生活的热烈追求,她总是让原本窘迫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母亲从小缠了脚,但走路总是很快,干活特别麻利。”钟彩银回忆,每当夏天河里发大水的时候,总会冲下来很多柴草树木,白玉玲就带着孩子们第一时间去打捞。“家里的柴垛总是摞的又高又整齐。”如今回想起来,钟彩银依旧掩饰不住那时的骄傲。因为白玉玲干活干净利索,村上来了干部,村长总把干部领到家里让她管饭。面不够吃,白玉玲就带着女儿去邻居家借上一升白面,擀面条给干部吃。而全家人只能吃高粱面面条。“长大了一定要当干部,当干部走到哪儿都能吃上白面条,还能吃上炒鸡蛋。”小时候的钟彩银常常这样想。
1975年,11岁的钟彩银背着母亲缝制的花布包,踏上了外出学艺的漫长旅程。受母亲的影响,钟彩银对传统文化有着天然的热情和领悟力,加之勤奋好学,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她,先后获得过甘肃省优秀青年演员电视大赛一等奖、“西北五省区优秀青年演员”“甘肃省先进文化艺术工作者”等省市县级荣誉称号。舞台上,她扮演的小生英气十足、充满气势,唱腔儒雅悦耳、刚健清亮,成为一代人争相追逐的“偶像”。
2000年,钟彩银转行到环县图书馆工作,脱下戏服的她捧起了书本,边看边学,不出几年,就出版了自传体小说《戏恋》。
“为母亲建一个真正的展览馆”
2003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同事看到钟彩银母亲的刺绣作品,感慨其独具匠心的同时,表示愿意出资收藏。这让一直喜欢民间艺术的钟彩银醍醐灌顶:“妈妈的创作不正是优秀的民间艺术吗?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舍近求远。”于是,钟彩银开始收藏整理母亲创作的各类女红手工作品。母亲画的各种花样图纸,缝制的云肩、肚兜、香包,制作的纸盆、纸缸,编织的草鞋、筛子、柳条筐等等,都被钟彩银悉心收集了起来。
随着收集工作的展开,钟彩银愈加被母亲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所震撼。母亲口中的这个传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描画的华娘娘、绣的鱼族人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涵义?钟彩银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一边买了录音笔录下母亲讲述的故事,一边翻阅大量的资料,请教身边的民俗专家。当得知母亲口中的“古今”和创作的图案源自华胥文化,具有宝贵的民俗研究价值和教育意义时,钟彩银萌生了要为母亲建个展馆的想法。
两年后的一天,风尘仆仆的钟彩银回到娘家,一进门,顾不上喝一口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母亲面前:“妈,您就让我办这个馆吧,您要是还不同意我就跪到这不起来。”钟彩银想要为母亲建个展馆的想法得到了亲友们的一致反对,而反对的最激烈的,是钟彩银的母亲白玉玲。几年前,钟彩银的丈夫意外去世,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非常不容易。建馆要花钱,要花时间,母亲不舍得她花钱,更心疼她,怕她累着。于是,一把锁锁了钟彩银收集到的所有东西,无论钟彩银如何软磨硬泡就是不答应。
这一次,钟彩银铁了心要拿到钥匙,并且获得母亲的支持。而母亲则生气地“离家出走”了,在邻居家待了大半天的白玉玲回到家,看到女儿还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不由地心软了,她不仅答应钟彩银建展览馆的请求,还重新拿起画笔、绣花针,夜以继日开始了创作。
2003年,在父母居住的小院里,钟彩银收拾出一孔空闲的窑洞,把收集到的母亲的“艺术品”都摆放了进去,并且邀请了周边的乡亲和亲戚过来参观。这是她为母亲建造的第一个展览馆。
2010年,考虑到自己在环县工作,管理不方便,钟彩银决定把收藏品带到环县去,在自己居住的三室一厅里,开辟出一个房间,作为母亲艺术的第二个展览馆。在这里,钟彩银接待了数不清的参观者和记者。也是在这一年,钟彩银出版了以母亲的女红为基础整理创作的书籍——《母亲的艺术》。
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受到了广泛关注,中央电视台、甘肃电视台以及市、县电视、报纸等多个媒体都赶到钟彩银的展览馆,对钟彩银进行了专访,更有国内外的民俗研究学者络绎不绝登门参观。
“你要想办法把所有的东西都展示出来,这样才能方便大家参观研究。”——这句话,是前来参观的学者专家对钟彩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不足40平米的房间里,收藏着上万件作品,因为空间有限,很多藏品都是被折叠,或者压在深处。当有人来参观,想要看一看某件藏品的时候,钟彩银才会根据要求四处翻找,也因此损坏了很多宝贵的作品。
2019年,钟彩银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儿媳也生下了小孙子,原本该含饴弄孙的她,却依旧四处奔走。她想给母亲建一个真正的展览馆,把母亲创作的所有作品都挂起来,展示出来,让人们去参观,让母亲的“母亲艺术”传承下去,永远不被人们遗忘。
审批、选址、建设、设计、布展……建馆的每一项工作对钟彩银来说都难如登天。家人朋友得知她要凭一己之力建设展览馆,都纷纷劝她别折腾了,苦了大半辈子,是时候享享福了。但钟彩银丝毫不为所动。她卖掉了环县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拿出所有的积蓄,跑遍了华池的角角落落,最终决定将展馆建在母亲旧居门前。
2021年,钟彩银的母亲艺术展览馆正式动工建设,看着推土机轰隆隆的开始整理地基,钟彩银的心一点点踏实了起来。但很快,新的问题一个个接踵而来,让她应接不暇、无力招架。最难的就是资金不够,钟彩银形容“花钱就跟雪融化似的”,卖房子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也花光了。工程不能停,钟彩银几乎借遍了亲朋好友,多到几万,少到几百,直到借无可借。借来的钱很快也花光了,钟彩银只能去赊账:“你们放心,我每个月都有退休金,我保证慢慢全部还给你……”
2022年6月,一幢两层楼,总面积460个平方米的展馆终于建成了。
钟彩银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将藏品一一打包,并雇了一辆加长的卡车,将一万多件藏品从环县再次拉回了华池。
接下来的布展环节,一平米90元的设计费又一次难倒了钟彩银,建馆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她已经借无可借、欠无可欠。就在钟彩银一筹莫展的时候,得知了她的事迹,华池县委宣传部向她伸出了援手。宣传部动员了当地的文明实践志愿者以及干部职工来到展馆帮助她布展。为了省钱,钟彩银听从朋友的建议,展馆内只用白纸贴墙,省掉了一笔设计费,并按照最经济的布展方式,把所有的藏品分类上墙。
6千余件展品,四万多张图案,让布展变成了一件繁琐漫长而艰辛的工程,虽然有志愿者的帮助,依旧进展的异常缓慢。为了省钱省时间,年过六旬的钟彩银每天只吃一顿饭,常常一个人忙到深夜,还常常拖着疼痛的腿脚爬上高高的梯子。有一次,正在布展的时候,钟彩银不知不觉竟躺在水泥地板上睡了过去,她实在太累了。
2023年5月13日,是母亲节,也是钟彩银的母亲女红文化展览馆开馆的日子,这是钟彩银特地选的时间,她想用这种方式,寄托对母亲的怀念,更想通过这个日子,让源远流长而又险些被遗忘的母亲文化重回人们的视野。
(作者:梅金娟)